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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寒梅落、泪随风
雍正八年。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花褪残红青杏小,并非紫禁城最绚烂的季节,可对常居北地的蒙古人来说已经是如梦如幻的美景。 红墙绿瓦垂柳依依、绿水桥下绕人家、乳燕飞、娇莺啼,每一样都透着新鲜,透着旖旎,汉人诗词中描绘的秀丽风光让他们身心皆醉。伊尔根觉罗?达兰台表面上和众人一样欣赏着醉人风光,可心里却时刻绷着一根弦。听闻雍正喜怒阴晴不定,刻薄寡恩,手段又酷厉,从亲兄弟到娘舅隆科多没有一个是好下场,这次违例准他们入京觐见究竟是恩是威、是福是祸还难料。皇上特准他入住圆明园,衣食款待都是上等,却一直未能见到皇上,只四阿哥弘历来见过他一次,说道:“皇阿玛最近诸事缠身,恐怕要过几日才能见你,你先在京城各处游玩,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打发宫人来找我。”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皇帝所思所想,私下吩咐贴身随从乌恩其多和周围的侍卫喝酒聊天。银子花出去,终于从闲谈中探出星点消息,原来是圣眷最重的十三王爷病重。 达兰台忧心更重,传闻雍正独断专行,唯一能扭转圣心的人就是十三王爷,这次来觐见前,父王还私下里特意叮嘱,若遇见祸福难料的事情,可以去求见十三王爷。又是一天过去,皇上仍未召见,他又不敢请辞,只能心中暗焦。 在房里翻了半卷唐寅的诗词,推开窗户,看到一轮圆月斜映,晚风中,阵阵花香。好一个月明如水照花香,他不禁信步走出了屋子。待行到水边才发现自己忘记披外衣,现在夜深人静,自己又并不畏冷,所以并没在意,随意坐在荷塘边,看着一池亭亭如盖的绿叶在风中轻颤。 可惜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要到七月,他是不可能赏到的。忽闻水声淅沥,荷叶翻动,似有什么东西从水下而来,他凝神静待,掌中蓄力,待看清楚,却霎时呆住。 一个少女蓦地破水而出。 皎洁月色下,银光荡漾,她乌发贴面,薄衫尽湿,香肩暗露。眉梢眼角暗锁愁意,脸上点点水珠,若鲛人之泪。少女看到他,也是愣住,呆呆地站在池塘中。 她脚下是千倾银波荡漾,身后是万顷荷叶随风自舞。 他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远处响起脚步声,他猛然惊醒,此处是天可汗的别苑圆明园,满人入关后沾染了汉人的习俗,男女之防很重,若被人撞见他这副穿戴,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自己倒是罢了,只是怕祸及部落。少女似看破他的焦虑,忽地一笑,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禁声的姿势,缓缓沉入水底。 人影消失,只有涟漪阵阵。 他既心安,又茫然若失。 一群值夜的太监打着灯笼过来,达兰台忙避让到树丛阴影中。等人群过了,他走回池塘边,站了很久,只闻清风吹拂荷叶的簌簌之声。梦兮,幻兮?达兰台终于接到圣旨,雍正早朝散后会召见他。他心怀谨慎,面上却尽力坦然。等见到雍正,他心里暗暗惊讶,听了很多他的传闻,本以为是一个面相凶煞的人,不料竟只是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他不敢细看,恭敬地奉上父王敬献的礼物。本以为雍正会垂询部落里政务,可他竟然只是聊家常地问:“你父王、娘亲的身体可好?”“都好。”“草原上的花才刚开始开吧?”“是的,臣来时,草不过刚刚没了马蹄,夜里寒气仍重。”“是啊,要到七八月份,傍晚才最好,不冷也不热。”“是,母亲最喜欢用过晚膳后出去遛马。”雍正沉默了下来,达兰台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悄悄看宝亲王弘历,弘历只是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短短一瞬后,雍正忽笑问:“求婚是你父王的意思,还是你母亲的意思?”求亲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皇上一直没回复,父王就不敢再提,没想到今日重提此事。他掂量了一瞬,谨慎的说:“是母亲的意思,父王本不敢妄想,可耐不住母亲游说,所以就贸然上了奏章。”“满蒙通婚是祖制,没有什么妄想不妄想,只是朕并没有适龄的女儿,不过倒是有一个胜过女儿的人......”“皇阿玛!”弘历突然插话,似不赞同,雍正静静看了他一眼,他立即苍白着脸低下了头。“十三王爷的女儿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性格......”达兰台本以为会听到“性格温良,举止端顺”之类的话,没想到雍正想了想,没再说了,话音里倒是带出了笑意:“朕考虑了很久,决定将她嫁于你兄长。”达兰台心中滋味难辨,面上却要装出大喜,跪下谢恩:“叩谢皇上圣恩。”雍正淡声道:“你下去吧,来一趟不容易,多玩几天再走。”“谢皇上。”等雍正走了,他才敢起身,想和弘历说话,却发现弘历脸色甚是阴沉,他试探地叫:“王爷?”弘历盯了他一眼,强笑着说:“恭喜。”达兰台笑着说:“谢王爷。”弘历和达兰台各怀心思地聊了几句后,各自离开。晚上达兰台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池塘边,望着明月,心绪起伏。同父同母的兄弟,只是因为一个早出生了几年,就可以叫阿斯兰,以雄狮为名,另一个就要叫达兰台,父母只期盼他长寿。水波轻响,荷叶颤动,达兰台不禁叫:“姑娘。”没有人回答,达兰台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后,却听到荷花深处传来愤怒的声音:“你是谁?为何在这里?”声音哽咽,倒好似刚刚哭过。达兰台问:“你被主子责骂了吗?”“我走了。”水声哗啦,荷叶翻动。“姑娘,是我打扰了你,我离开。”却没有人回答,只有微风吹过,荷叶簌簌而响。他一直在池塘边站到明月过了中天,才缓步而回。清晨,达兰台决定去探望十三王爷,算是尽该尽的礼数。到王爷府邸求见时,才知道皇上下过圣旨,严禁各级官员来探病,正想返回,一个刚下马车要进门的年长仆人看到他的穿着,忽地问:“您是伊尔根觉罗部落的王子?”他不敢轻慢,客气的说:“正是。”对方忙行礼:“奴才三才,在十三爷身边服侍,不知道王子亲来,怠慢了,快请进。”达兰台一路跟着他边行边聊,三才说:“皇上为了让爷静心养病,特意下旨不许各级官员来探病,不过王子来,爷肯定想见的。”正在亭台楼阁见走着,忽听到有人吵架。“你去给皇阿玛说,你若自己不愿意,皇阿玛断不会让你出嫁。”“我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反正年龄到了,总是要嫁人的。”“可你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品格性情一无所知。”“有几个女子是见过夫君才出嫁的?”“你就不担心他对你不好?”我的姓氏是爱新觉罗,他若敢对我不好,皇伯伯和你们都不会允许。”“那是千里外的蒙古,可不是京城,他就算欺负了你,我也不能帮你打他。好妹妹,你去求求皇阿玛吧,我和四哥真的舍不得让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皇伯伯的意思很坚决,你们不用担心,皇伯伯定是了解过那人才赐婚的。”女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一软,却让人感受到了她心里的凄楚和无奈。达兰台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拿眼看三才。三才却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达兰台蓦然反应过来,这个奴才并不介意让他听到。人还没过门,警告已经到了。弘昼大声嚷:“为什么你就不肯去求皇阿玛把婚事取消?紫禁城有什么不好?”“我阿玛的病......你们难道不明白吗?这是皇伯伯让阿玛安心,我也不想让阿玛操心。”三才加重了脚步,给弘历和弘昼请安:“四阿哥、五阿哥吉祥,达兰台王子来拜见王爷。”达兰台也忙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弘历淡淡说:“起吧。”弘昼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的扬长而去。亭子里的女子早已沿着长廊而去,达兰台只看到一个背影从垂柳间绰约而过。弘历笑对达兰台说:“正好我也去见王叔,一起吧。”两人并肩而行,因达兰台熟读汉人诗书,正好投弘历所好,所以相谈甚欢。见到他们,十三王爷要起身,弘历忙走到榻前,摁住他:“王叔快别如此,若让皇阿玛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弘历又是拿软枕,又是拉被褥,立在榻侧照顾十三王爷,丝毫未见皇子尊贵,更何况他是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未来天子。达兰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十三王爷病容很重,兴致却甚好,达兰台笑道:“我来时,父王和母亲特意叮嘱我,如果见到王爷,就说他们一直在草原上等着您,若有空,一定再去趟塞外,骏马和美酒都在等着故人。”十三王爷大笑,笑声未尽,咳嗽起来,弘历忙帮他捶着背。十三王爷笑着说:“你父王、母亲二十年未见到我,不知道此古人非彼故人了,若真见到我,恐怕要惊叹这个糟老头子是谁。”话语虽感慨,可因为说话者的语气并不颓丧,所以听者也不觉得太难过,达兰台笑道:“王爷的风采一定和当年一样,父王和母亲又一直惦记着王爷,绝不会认不出来的。”十三爷只笑了笑,细细问着他父王、母亲的日常生活琐事,言谈风雅有趣,达兰台比对着雍正时轻松多了,而且十三王爷身上有着一种很平和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和他亲近,全无提防猜忌之心。达兰台仿若对着亲昵的长辈,将日常生活中的琐事都随口道来,连母亲总该赌气、闹小性子都讲了出来。十三王爷一直含笑听着,眼神很温暖。达兰台正谈到兴头上,叮叮咚咚的乐声突兀的响起。弘历笑道:“承欢在赶我们走了。”十三王爷也笑,看着达兰台,想了会儿,说道:“其实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不过为人父母,总是不能放心,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的女儿就交给她了。”达兰台愣了一下,忙站起,恭敬地说:“我一定会把话转给母亲。”十三王爷点点头,温和地说:“你回去吧。”达兰台行礼告退,看到十三王爷憔悴的病容,心中忽地伤感起来,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吧!
和弘历出来时,朱廊间一个抱琴的女子匆匆而过。达兰台不敢多看,只从眼角的余光里扫到一个窈窕侧影。未走多远,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很宁静悠远,达兰台心神一舒,赞叹道:“书上说琴曲能凝神解忧,今日一闻才明白果然不假。”弘历淡淡道:“这不是琴曲,这是筝曲。十三叔喜欢听筝,所以格格自小练筝。”达兰台呆了一下,微笑着说:“是我见识太浅薄,竟不能分辨琴曲和筝曲。”弘历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我也不见得能听出马头琴和胡琴。”达兰台回到蒙古时,皇上准婚的旨意已经传回部落,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欢庆。母亲尤其开心,见到他立即屏退众人,私下问他话:“听闻你见到十三王爷了,他可好?你可说了我们请他来草原?他可愿意来?”“王爷病的很重,怕熬不过几个月了。父王常说十三王爷身姿高健,马术和箭术都很高超,我还带了一张强弓作为礼物,可后来发现他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许因为被病痛折磨,别说拉弓,就是走路都困难。”“什么?”母亲的脸色苍白,身子竟是晃了一晃。他忙扶母亲坐下,母亲呆呆的坐了会儿,问道:“十三王爷可有说什么?”“他说他的女儿就交给母亲了。”母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猛地扭过了头:“你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达兰台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出去,眼角的余光瞥到母亲的脸颊有泪滑落。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十三王爷病逝的消息传来。达兰台虽有几分感慨,可毕竟非亲非故,没有什么感伤。母亲却悲痛万分,刚听闻消息时,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声痛哭,几乎哭晕在父王怀里。其后,又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设了灵堂,命大哥以女婿之礼,为十三王爷守灵,她自己也日日去灵堂祭拜。达兰台很是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也以侄子身份,为十三王爷守灵。一个深夜,他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不像蒙古长调,不禁好奇地随着歌声而去,却看到母亲一身素服在十三王爷的灵前唱歌。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挡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亮你我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母亲一边唱,一边轻扬衣袖,慢慢地跳起了舞蹈。唱到后来,她哽咽难语,再唱不出。马头琴的声音突然响起,接着母亲歌声的调子,幽幽而奏。达兰台看到他的父王,不知何时来了,盘膝坐在灵堂的地上,拉着马头琴。母亲也看到了父王,动作僵了僵,父亲却依旧专注地拉着曲子:“敏敏,跳完,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父王高声而唱,雄宏的声音满溢着悲伤: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母亲泪落如雨,慢慢地旋转,跳着美丽而哀伤的舞蹈。她的身姿不再如少女一般轻盈灵动,她的脚步时有踏错,可是父王会让马头琴的琴声也缓慢一点儿,他会拖长了声音等母亲再次踏对步子。达兰台轻轻的离开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和十三爷的故事,可他能看出母亲的悲痛、父亲的悲伤。他开始隐约明白十三爷和天可汗把格格许配给大哥的原因,也许他们就是想让她想母亲一样,永远都是草原上最娇贵的花。有个男子愿意在她想纵马驰骋时,给她一片草原;愿意在她跳舞时,拉马头琴;愿意在她步履凌乱时,慢下来等她。敏敏跳完了舞,马头琴的琴声却未停。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唱过这首歌,也再没有跳过这支舞,她不知道她只唱过一遍的歌,佐鹰是如何记得的。现在,她已经恍惚了,想不起那笛子的声音是怎样的,好似二十多年前,他听到的曲子就是马蹄琴奏的。她走到佐鹰身边,慢慢坐下,头靠着他的肩膀。马头琴声依旧如泣如诉的奏着,佐鹰在敏敏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对着十三爷的灵牌,说道:“你放心走吧,我和敏敏会为你照顾好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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